老人坐在那一片移动的一一光里,她花白的头发,晶晶莹莹地亮着。 不远处,有条小路,从村子里横穿而过。老人一揉一了一揉一浑浊的双眼,把目光铺了出去。由近即远,老人看到了路旁的衰草、扑腾的鸟儿、黑糊糊的树林,接着眼睛里就是一片朦胧了。老人摇摇头,把一头一一光摇落了好多,掉在地上一跳一跳的。
老了!老人自言自语。
老人说完,抖抖缩缩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子弹壳。子弹壳有小拇指长,在一一光下泛出古铜一色一的光芒。这种光芒,随着老人摩挲的手指似有若无。
突然,老人笑了。
老人想起了儿子。儿子小时候,要她的子弹壳玩儿,她不给,对儿子说,放电一影的时候,自己去拣吧。那些年,人们一爱一看电一影,一看就是战争片。儿子信以为真,约上几个小家伙,一放电一影就到银幕下去候着,电一影里战火纷飞,子弹壳却不见掉下来。等了几次,什么也没拣着,这才知道老人是逗他的。以后,子弹壳就躺在了箱底,儿子再缠着要,她就哄儿子,说不小心,弄丢一了。现在,儿子大了,分了家,去年丈夫去了世,她就一个人平静地生活着。
老人的笑,还没从眉梢上褪尽,一个中年男人就从小路上走了过来。他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刨子、锉子、锯子……他是一个木匠。木匠边走唱:
情妹头发梳得光, 一双大眼水汪汪。 三月清明亲了嘴,
九月重一一还在香。
木匠的歌声,像一缕一一光,柔和地漫进了老人心里。老人的心,暖暖地醉了。木匠的声音,带一丝沙哑。木匠边走边唱边看老人。老人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一一光,在她脸上流动。她的脸,布满了刀刻的皱纹,一一光流进皱纹里,然后又漾出来,滑落到地上。
几十年来,老人终于听到这首歌了。
在老人的记忆里,唱这歌的,只有山子。那时,他们上山砍柴、拾菌子,做什么都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山子就给她唱歌,唱同一首歌。有一次,山子拣了个子弹壳,捧到她面前,说,送给你吧,这歌,一辈子只给你唱,一直唱到这个子弹壳烂掉。不,它烂了,你还得唱。她接过子弹壳,小心翼翼地握在了手心。可是,不久的一天夜里,山子就被拉了壮丁,上了战场,至今杳无音讯。山子走了,她家也跟着搬到了亲戚的住处,等山子无望她也就草草嫁了人。
一遍唱完,见老人没什么反应,木匠失望地挪动了脚步。 这时,老人猛地回过了神来。老人颤一抖的声音,叫住了木匠。 木匠来到老人身边,他发现,老人的眼里、皱纹里,全是泪水。 这歌,是谁教你的,能告诉我吗?老人说。 是我三叔。木匠回答。
你三叔?他叫山子吗?老人站了起来,子弹壳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 是的,你一定是他要找的人了。木匠扔下背篓,上前扶了老人。老人拾起子弹壳,又坐进了那片移走的一一光里。
他还在吗?老人用衣袖擦了擦脸,平静地问。
还在,三叔病得很厉害,想死前看你一眼,就让我来找你来了。我做木匠活,走乡串户,找人方便。于是,三叔就教会了我,还说只要我一唱,如果遇到你,你就会明白的,果然是这样。老人家,你不知道,我可找你两年多了,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唱哑了嗓子,值!木匠的话,噼里啪啦像放鞭炮。
他还在……老人一遍一遍念叨着。
老人家,我三叔一辈子苦哇。战场上没放一一一就被俘虏了,释放后他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后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三叔成了批斗对象,怕连累你,就没再找了。直到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
别再说了,老人拦住木匠,哽咽着说,走吧,看你三叔去。老人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木匠搀起老人,沿着老人的指点,去了他的儿子家。
儿子一家正吃着午饭。儿子让老人吃饭,老人不吃。老人说,你们吃,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于是,老人就讲了这个与子弹壳有关的故事。老人讲完,不顾儿子的阻拦,颠一双小脚,老人随木匠去了。
山子躺在床上,老人坐在床沿。老人握住山子的手,把子弹壳轻轻放进他手心里。
山子轻轻地哼: 情妹头发梳得光, 一双大眼水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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