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虞山派诗学观分歧及其影响
罗时进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21)
摘要:虞山诗派是形成于明末清初江南海虞的一个地域性的诗歌流派,钱谦益为其宗师。
当冯舒、冯班成为有力的辅翼后,虞山诗派形成了规模,在明末清初诗坛上与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派和以吴伟业为首的娄东派相鼎立,影响极大。钱谦益与二冯诗学观既有趋同亦有分歧,尤其体现在对宋元诗的认识上。而趋同与歧异并存正是虞山诗派兼容乃大的条件,它也使虞山后代诗人继承、发展、超越成为可能。
关键词:虞山诗派钱谦益冯舒冯班诗学观
虞山派是形成于明末清初江南海虞的一个地域性的诗歌流派,在明清易代之际的诗坛上,这是一个与云间派和娄东派相鼎立且有极大影响的诗学群体。而当云间派和娄东派逐渐消歇以后,虞山派则在有清三百年中延续着诗艺传统,脉息未曾间断,这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是一个相当值得关注的现象。研究这样一个有着长久生命力的诗派,必当重视钱谦益和二冯等创派人物,而诗派盟主钱谦益与诗派辅佐二冯之关系以及在诗学上的趋同与分歧则是首先应当考察和辨明的问题。
一、冯氏对钱谦益诗学观的承递和弘扬
冯舒(15931649)字己苍,号默庵;冯班(16021671)字定远,号钝吟,文学史上以二冯
称之。在虞山诗派中,二冯与钱谦益的关系是非常特殊的。牧斋与二冯之父冯嗣宗为好友,是二冯的父执,而二冯又都入其门下,成为牧斋登堂入室的弟子。尚不止于此。崇祯九年(1636)里中宿滑张景良为迎合温体仁,化名张汉儒上疏讦奏牧斋与瞿式耜为乡不法,控制舆论,遥持朝柄等罪状,温体仁批旨立逮钱、瞿下刑部狱。文秉烈皇小识称当时冯舒为牧斋持四万金赂
作者简介:罗时进(1956),男,江苏东台市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学术方向为唐宋明清诗文研究。本论文为2002年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虞山诗派研究和200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江南文化氏族递嬗与文学发展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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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铨,事始得解。此事有否不详,然据默庵自谓可知其以知交亦牵连及焉。崇祯十年(1637)孟冬,入锦衣狱,后移刑部,至奉旨免议而抵家,历时八个月。北征期间受尽折磨屈辱,肮脏形骸久自嗤,艰难今更备尝之。自此事件后,冯氏兄弟尤其是冯舒与牧斋的关系已为知交,显然是在师友之间了。
无论从家庭交往或情感联系或个人禀赋来看,二冯都有条件与牧斋之间建立最密切的师承关系,甚至得以在虞山诗派中承传其衣钵。事实上,二冯确实在很大的程度上自觉继承了牧斋的文学观,并进一步弘扬,使之在文坛产生影响。台湾学者胡幼峰在讨论冯班的文学观时,认为他的诗学理论中,明显受之于钱氏者是:一、倡诗教,二、重读书,三、言比兴,四、反对严羽,五、反对李、何、王、李,六、反对钟、谭。其实,倡诗教、言比兴是一般的诗学传统,二冯真正与牧斋保持一致的,是对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文学观念、诗歌创作方式的质疑和颠覆。冯舒放歌诗云:李王何李文章伯,子视一钱亦不值。袁汤钟谭天下师,子独唾骂供笑嗤。如此狂愚世所怪,无论贤愚皆裂眦。对酒偶然作之六又云:旗鼓战邪僻,雷霆震聋愚。李何与王李,钟谭及袁徐,妖氛既荡涤,坛坫皆污潴。始觉天地间,日月常皎如。这种将当世所翕然推尚,甚至包括部分为牧斋所肯定的诗人(如汤、袁、徐)悉予掊击的狂愚态度正是最大胆的质疑了。三百多年一味回复盛唐之古的诗学观念和实践使虞山诗人不止是审美疲劳,而且深感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理论泥沼。他们拒绝对之进行部分修正,而要作最彻底的颠覆!
严羽是在明代诗坛一直据有精神导师的地位,而沧浪诗话作为诗学领域的大纛首先由明初高木秉祭起,因此钱谦益在唐诗英华序、唐诗鼓吹序、徐元叹诗序、爱琴馆评选诗慰序、赖古堂诗序、宋玉叔安雅堂集序等文章中都有针对二家大加诋詈的文字。其中斥严
邪师魔见之类的狠语在在可见,极而言之: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氏为无知妄论、
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蓁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二冯在对有明一代诗史的认识上几乎完全承益牧斋,而最能体会牧斋对诗歌发展矫妄目的和路径,并将心摹化为手追的就是从源头上对明代主流诗学观加以梳理和掊击,而嘉靖之末,王李名盛,详其诗法,尽本于严沧浪,至今未有知其谬者,因此对严羽进行系统的理论化的批评必然成为最重要的实施策略。
客观地说,冯舒虽然在跋石林诗稿后对严羽有所指摘,但其力尚不足以拔山易鼎,在这方面建树理论并产生重大影响的是冯班。严氏纠谬是其对严羽沧浪诗话核心观点的攻伐,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以禅喻诗之谬,一是诗体论之谬。后者条分缕析,相当切实,而前者在牧斋有关论述基础上更深入展开批评则多为后代学者争议。这里不妨节引冯氏所论:
按禅家言死句活句,与诗法全不相涉也。禅家当机煞活,有时提倡,有时破除,有时如击石火闪电光,有时拖泥带水,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不得转身之路,便是死句。诗人所谓死句活句全不同,不可相喻。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君怀袖,参之亦何益?凡沧浪引禅家语多如此,此公不知参禅也。
此说最得吴乔围炉诗话赞同,其卷一云诗贵活句,贱死句。诗之失比兴,非细故也。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实句变成死句,皆本于钝吟而发扬之。然而比喻总是执于一边而言之,若就全体而论,则往往扦格,执于另一边而论,则必然偏颇。故钱钟书先生认为冯班此说也正所谓刻舟求剑,死在句下。禅句无所谓死活,在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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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善参与否。譬如参同契云:执事原是谜,契理亦非悟,此石头扫空事障理障之妙谛。而达观未离窠臼,不肯放下,活句变死,药语成病,宜来谷隐之呵矣。
钝吟亦是钝根亦不为过,但就这一批评确乎切中肯綮,据此进而言冯班为泥求,
冯班而言,他所追求的也许并不在于驳论的精神,而在于自觉地站到钱牧斋宏大的堂庑中,阐
扬其对严羽的批评。他以耸动天下的激烈和偏执的态度全面排击沧浪,甚至特言其惑人为最,可笑之极,脚跟未曾点地,胸中不通一窍,不识一字,东牵西扯而已,目的就在于引起人们对一个几百年来奉为圭臬的诗学理论的怀疑和反思。自沧浪诗话问世,钝吟的纠谬确实是最系统、最深入、最严厉、最苛刻,也是最具惊诧效应的。只要看一看赵执信谈龙录序中对严氏之言冯先生纠之尽矣的深心激赏和钝吟杂录由冯行贤携以入都,大为时流
的事实,便可知冯班在文学圈中制造轰动影响是惊怪,中间严氏纠谬一卷,尤钜公所深忌
何等高明,何等成功,对扩大牧斋的诗学理论的堂庑又有多么重要的贡献!
二、冯氏与钱谦益对宋元诗认识的分歧
当然,无论冯舒或冯班都具有与生俱来的独立特行的性格,为人和治学都不随人脚跟。二冯对牧斋的景仰和影从是发自深心的,但绝非盲目的。如果说汤显祖、袁宏道、徐渭都在一定程度上为牧斋所肯定,而冯舒则一概否定,嘉定程孟阳见推于钱宗伯,目为诗老,而冯舒涂
都显示出独立而老成的艺术审美标准的话,比默庵小九岁的冯班则更多的是抹其集几尽,
以新一代虞山诗人的面貌出现,表现出与牧斋的某种同中之异。
这里用同中有异来说明钱、冯分歧的性质,是不赞成对钱、冯诗学发展选择上的差异加以夸张,甚至由此否定虞山诗派作为一个地域性文学流派的存在。让我们先引出往往使后人误解的一段文字。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云:
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受之于冯定远。两家才气颇小,笔亦未甚健爽,纤佻之处,亦间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阳之神韵,定远之细腻,宗伯亦有所不如。盖两家是诗人之诗,而宗伯是文人之诗。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余尝序外弟许曰晃诗,谓魁杰之才,肆而好尽,此又学钱而失之,轻俊之徒,巧而尽纤,此又学冯而失之。长洲沈确士德潜以为知言。
这是在讨论吾邑之诗的总前提下的具体分析。其实,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受之于冯定远一语已对一个地域性诗派的传承关系作出交待。至于说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此处之派者,显然如浔阳九派之派,意为支流,实即诗歌创作上的某种路向选择。后来虞山弟子中有学钱、学冯两派,就是不同支流之蔓衍了。这种不同的存在正是虞山诗派兼容乃大的条件,它也使虞山后代诗人继承、发展、超越成为可能。对虞山诗派形成和发展(包括变异)的把握应作如是辨证观方不至于产生根本性的误解。
那么冯氏与钱牧斋是如何同趋而异往的呢?所谓同趋是指他们都反对明代复古派标举盛唐为第一义的狭隘取径,反对一味回归李杜制造假古董的创作方法,而要开辟一种新的学习借鉴的思路,从而一改瞎盛唐,创造真诗境。也就是说,在否定性思维上他们保持着高度的默契和一致,显示出同样破的见识和魄力。但是在汲取何种新的诗学之源问题上,钱、冯却有明显歧异,而其关键是对宋元诗的态度。
钱牧斋以大家学识和气度对杜甫转益多师说非常推崇,不仅师法唐代李、杜、韩、元、白44清初虞山派诗学观分歧及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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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写徽音。敝庐未解相料理,枉被名卿妒范金。这里秋谷自比钟子期,他要努力恭听冯班如高山流水般的琴音,记录下来,加以阐扬。钝吟集序中,他更强烈地表达了对冯班的崇拜:
其诗原本诗、骚,务裨风教。至于条缕体制,含咀雅颂,北宋以来,未之有也。
书法直接晋、唐,引其坠绪,所论列具集中。呜呼!借使先生跻高位,都大权,得以行其所学,虽未敢谓能合道与治而一之,以追三代之旧,其能齐文章之是非,使天下无异同,若韩、欧阳,其庶几也。而卒穷老以没。抑先生非穷且老,使居高位而都大权,其所就固未必至于此耶?然向之名卿大夫,与先生相先后者,词华可以倾轧当代,濡梁可以炫惑后来,往往为有识所鄙,日以澌灭,以视先生之久而弥彰,人无异词,相去奚啻什伯乎哉!
显然赵执信对冯氏的极力推尊后有贬斥其舅,即继钱谦益之后成为文坛盟主的王渔洋的明显目的。正因为如此,渔洋对之作出的回应是强烈的。古夫于亭杂录卷五云:
常熟冯班,字定远,著钝吟杂录,多拾钱宗伯牙慧,极诋空同、沧溟,于弘、正、嘉诸名家,多所訾。其自为诗,但沿香奁一体耳,教人则以才调集为法。余见其兄弟所评才调集,亦卑之无甚高论,乃有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何也?
这里对冯班创作,甚至不用人们通常说的西昆体,而用香奁体言之,显然在这场甥舅未免夹杂了私慊的争论中,虞山冯氏被中伤得确实有些无辜。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被居于如此高位的诗老不遗余力地攻伐,无论对于一种已经自成体系的理论,还是自成风格的创作的传播来说,都未必是不幸。相反,这恰恰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播扬的动力。钱牧斋褒奖于前,赵秋谷和王渔洋激论于后,冯氏诗学在广阔的范围产生了有深度和有震撼的影响。
冯舒默庵遗稿卷三北征集序。
冯舒默庵遗稿卷三束装日。
胡幼峰清初虞山派诗论,台湾国立编译馆,1994年出版,第233页。牧斋有学集卷十五唐诗英华序。牧斋有学集卷十五爱琴馆评选诗慰序。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徐元叹诗序。钝吟杂录卷五严氏纠谬卷首语。
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481页,504页。钱钟书谈艺录(修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第100页。
郭绍虞对此有沧浪所言原是譬喻,不可泥求的评语。见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出版,第125页。
同。
赵执信钝吟集序,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出版,第374页。
王应奎海虞诗苑卷八冯舒。
牧斋未刻稿卷二十五雪堂选集题辞。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二张子石六十寿序。
牧斋未刻稿卷二十五雪堂选集题辞。
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
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
冯武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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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元勋才调集补注卷六引冯班语。
冯武陈邺仙旷谷诗序,见钝吟文稿。
吴乔,太仓人,入赘昆山,台湾学者吴宏一在清代诗学初探中将吴乔与钱良择、贺裳都列入虞山诗派,见第129页,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修订再版本。
吴乔西昆发微序。
吴乔围炉诗话卷二。
陈维崧湖海楼诗集卷八屡过东海先生家,不得见吴丈修龄,诗以柬之于最爱玉峰禅劳子,力追艳
体斗西昆下自注:修龄精学禅,又善拟无题诗。
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钱泳履园丛话卷八谈诗以诗存人。赵执信钝吟集序:卿大夫恒以官位之力胜匹夫,而文章仍归于匹夫矣。
见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614页。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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