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比兴艺术特征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三十六》)
《诗经》的字词语义,博大精深,其中蕴含着“风、赋、比、兴、雅、颂”六义。
西汉初年,在毛亨(生卒年不详战国末鲁国人秦始皇时期避难隐居武垣县入籍河间)著述的《毛诗故训传》中,将《诗经》里面属于
“兴”的部分,特别标注出来。究其原因,在诗文情理上,难道是“风、赋、雅、颂”之间互通有无,而“比”格外鲜明,唯有“兴”晦涩难懂的缘故吗?
在文章中,所谓“比”的表现手法,也称类比,一般使用内容情趣近似的事物,彼此印证和互相强化;所谓“兴”,也称起兴,通常使用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通过隐喻、暗示或启发,借以引领思路、诱导想象和激发颖悟。《诗经》中间,作者在表现“美刺讽谏、扬善抑恶”创作目的时,若唤醒蒙昧、激发情怀,适合“起兴”;若说明生动、印象深刻,依赖“类比”;若郁闷压抑,宣泄愤恨,刚烈莫过“类比”;若明哲保身,托物寄情,智柔必在“比兴”。从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而知得失为英豪。任何一位诗人或作家,如果能够因势利导,且还能云龙风虎,由于他们在各自志向和学识智力方面,必定存在千差万别。所以,探究他们在文学艺术表现手法上,究竟选择了“比”还是“兴”,不仅是见仁见智,而且必定因人而异。
单言“兴”或“起兴”的文学艺术手法。首先,在字词语义上,通常委婉晦涩;其次,便是多选用庸常纤细的自然情物,但其隐喻映射的义理,却蕴含着深刻社会道德。譬如《诗经·国风·周南》中的《关雎》,以“关关雎鸠”起兴,一者,作为喜好鱼水嬉戏的飞禽,他们头冠威武而姿态庄严,常被古人称作“王雎”;二者,时逢求偶季节,他们雌雄都会发出“关、关、关”的声音。所以,列为《国风·周南》
榜首的《关雎》,在全诗内容上,不仅可以泛指一般男女情事,说其特指“后妃之德”,亦属合情合理。至于《诗经·国风·召南》中《鹊巢》,之所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起兴,根本在于民间熟知雌鹊性巧,善于筑巢,而雌鸠(即布谷鸟)虽性拙,但能够借助鹊巢孵化后代。因此,无论鹊还是鸠,亦不管于种类和出身上,他们或属名贵还是平庸,都同样母性十足,而且都算是持家能手,堪称传宗接代的行家里手。所以说,《鹊巢》一诗有“夫人之德”,亦不足为怪。但是,像这一类诗词,他们在运用“起兴”艺术形式上,虽然尚属合情合理,其实却不都是浅显易懂,有的必须加以旁注解释,方能由此知彼而豁然开朗。
接下来,再看“比”或“类比”的艺术特征。无论寄寓情怀,还是阐释义理,在选择比喻对象时,其贵在善假于物,关键相得益彰。例如《诗经·国风·卫风》的《淇奥》中“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一段,则是用金锡圭璧来比喻品德尊贵;另外,《诗经·大雅·生民之什》的《卷阿》中“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一文,是以珪璋来树立器宇轩昂的形象。再有《诗经·小雅·小宛》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字句,则以蜂育螟蛉的舍身忘己,用来比喻养育后辈。还有《诗经·大雅·荡》的“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语义,是用蝉的聒噪来形容胡吃海喝的喧嚣。其他,像《诗经·国风·邶风·柏舟》中“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和“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前者是用身着污浊衣服,来表现心烦意乱;后者则以心非床席可卷,来表明矢志不渝。类似这样一些极其生动形象的字词例句,都是《诗经》中“比”“类比”的经典佳作。除此之外,像《诗经·曹风·蜉蝣》中“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将蜂拥升腾的白色蜉蝣,比作身穿雪白的丧服,是在暗叹生命的短暂;而《诗经·郑风·大叔于田》的“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则把驾驭马车,比作人在编织而马在跳舞。像这一类略显隐晦,并且需要想象力丰富的比喻,也应归于类比行列。
进入战国后期,楚襄王听信谗言,致使屈原惨遭放逐。如此背景之下,横空出世的《离骚》,虽然延续了《诗经》风格,但其中的讽喻形式,已经属于“比”“兴”交织兼备了。
进入汉代,尽管文学风气昌盛,但是作家们大多屈尊权势、偏好浮夸。所以,像《诗经》原本丰富多彩的讽刺劝谏,开始日趋沦丧,随之“兴”的艺术特色,也销声匿迹了。与此同时,辞赋赞颂,如日中天。于是,类比譬喻,风起云涌,愈发繁华。但是,从此之后,即便就是“类比”的形式内容,相较产生《诗经》时代的纯正模样,也出现了形与神的背离。
按说“类比”作为文学表现手法,在根本特征和具体方式以及选择比喻对象上,原本没有固定模式,确实应该变化无常;甚至在内容方式上,既可以是声音,也可以是相貌,还可以是心绪想象,更可以是事间百态。所以,战国时宋玉《高唐賦》的“纤条悲鸣,声似竽籁。”属于声音之间的比较;西汉初年,枚乘《梁王菟园赋》有“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则是外形相貌的比喻;还有贾谊《鵩鸟赋》的“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则是将具体事物,用来比拟道德理念;再者,王褒《洞箫赋》中有“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等句子,则是用声音和情怀,借来相互比对衬托。到了东汉时期,像马融《长笛赋》的“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是将声音起伏,用与激烈辩论作比较;另有,张衡《南都赋》的“起郑舞,茧曳绪。”则属于形象事物之间的映衬。诸如此类的手法,在辞赋歌颂中间,俨然比比皆是,甚至像日常生活中一样,天天都离不开“类比”,而且即便连续使用一个月,也可以完全不重样子。正因为如此频繁而通俗的使用,以至于具备较高艺术造诣的“兴”,竟然日渐衰退,并趋于凋零消亡,反而唯独剩下了琐碎、简洁、庸常的一般性“类比”。这样一种艺术形式的转变过程,也正是自秦末以及两汉以来的文章篇籍,之所以不如姬周时代庄严深刻和丰富多彩的一个重要原因。
东汉前后,尤其那一些热衷扬雄、班固诸人,以及追随曹植、刘桢之后的作家们,无论描绘山川大河,还是夸赞云海万物,无不充斥着反复多样的比喻形容。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辞藻华丽之中,还能够夺人耳目,凭借的仅是“比”的艺术手法而已。随后者,像西晋潘岳的《萤火赋》有“流金在沙”,以及张翰《杂诗》中“青条若总翠”,虽然属于类比中性格鲜明句子,但在种类样式一贯格外繁多
的类比艺术例举中,相较那些达到最高境界者,亦不过算是比喻的恰到好处罢了。至于有一些文学作品,在运用类比时,一旦把天鹅刻划比喻成了家鸭,那必定不仅属于一无是处,应该等同于一败涂地。
总而言之:诗人文章多兴比,借物取景分枯荣;北胡南越风俗异,肝胆相照仁义同。起兴情志必果断,类比镜影须自然;如同风从水面起,恰似行舟入川流。
【注解】
1、《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2、《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3、《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4、《诗经·大雅·卷阿》: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尔土宇昄章,亦孔之厚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百神尔主矣。尔受命长矣,茀禄尔康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纯嘏尔常矣。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々萋萋,雍雍喈喈。君子之
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5、《诗经·小雅·小宛》: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6、《诗经·大雅·荡》: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彊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兴是力。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彊御多怼。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不明尔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衍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7、《诗经·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8、《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9、《诗经·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
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大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大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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