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教授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2004年9月5日)
胡晓明:1955年8月生,四川成都人。1990年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社会兼职有: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秘书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秘书长等。著有《中国诗学之精神》、《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饶宗颐学记》等,编有《释中国》等。
两个老先生和两个禅师
很多年前,华东师大的施蛰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时出了一道题目:“什么是唐诗?”这是一个大有意味的问题。唐诗是一个美好的词语。汉语中有很多美好的词语。比如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等。唐诗也是汉语中最美好的词语之一。我们提起唐诗,就有一种齿颊生香的感觉。唐诗只是风花雪月么?只是文学遗产么?只是语言艺术么?当然是的,可是我们又总觉得不够。我们仅从风花雪月去看唐诗,或许表明,我们的人生可能太功利了。我们仅从语言艺术和文学遗产去看唐诗,我们又可能把唐诗看得太专业了。唐诗还可不可以指向一些更远更大的东西?
我知道,唐代有兼容并包的文化精神:丝绸之路,以长安为中心,西至罗马,东至东京,各种宗教,和平共处;有世界主义的文化精神:国力极强盛,版图辽阔,经济发达,文化既大胆拿来,又讲送去主义,元气淋漓,色彩瑰丽;有继承创新的文化精神:秦汉帝国的文化格局、南北朝职官、府兵、刑律等等融为一炉。在教科书上,似乎只有这些才是唐诗的文化精神。不是说这些不重要,然而谈到唐诗的文化精神,就只能是“遥想汉唐多少宏放”,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成见。今天我们都不从这些大地方讲起,诗歌毕竟是关于心灵的事情,我们从唐诗的心灵世界讲起。不是说这些不重要,而是心灵性才更是唐诗幽深处的文化精神。 我常讲诗歌,也常常想起杭州的西湖边上,花港观鱼的旁边,曾经住着近代的老先生、仙风道骨的诗人马一浮先生。
诗是什么呢?马先生有四句话说得好: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后来叶嘉莹教授说,这是关于诗的最精彩的一句定义了。诗就是人心的苏醒,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事情,是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我们为什么说仅仅从风花雪月、语言艺术、文学遗产、汉唐气象等来读唐诗,总觉得不够呢,那就是隔了一层,没有醒过来跟自己的真身相见。
这似乎有点玄了。有没有真身,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论证的事情。但是我这里姑且将它作一个比喻:人生有很多幻身、化身,诗是这当中那个比较有力量、自己也比较爱之惜之的那个自我,而且是直觉的美好。我又想起古代有两个禅师有一天讨论问题。第一个禅师说了一大套关于天地宇宙是什么的道理。轮到第二个禅师时,他忽然看到池子里边有一株荷花开了,就说了一句:“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我读唐诗,似懂非懂、似问似答之间,正是“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因为读诗是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接触,多读诗,就是多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相接触、相释放,就像看花。也因为读诗读到会心,又恍然好像古人是我们的梦中人,我们是古人的前世今身。
我只举一个小例子,我十五岁离开家去当工人的时候,心里只是想家呀,沛然莫之能御。有一天读一首小小的唐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忽然就觉得,那个大风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归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啊,心里一下子有说不出的温暖与感动。为什么唐诗会这样呢,我想这是因为唐诗表达了我们古今相通的人性,而且是用永远新鲜的感性的经验来表达。所以唐诗一方面是永恒的人性,另一方面又永远是感性的、新鲜的。而这个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国文化内心深处的梦。我想我们中国文化做梦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精神。永远的风花雪月,背后是永远的人性世界。
具体而言,唐诗中所表现的中国文化的人性精神,可以从哪几个方面来谈?我先把结论写在下面,然后再来一个一个证明。
尽气、尽才的精神 尽心、尽情的精神
人生要尽气尽才,永不舍弃
《尚书》有一句老话:人为万物之灵。这表明,人的生命,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这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的发现。《诗经》里有句诗:“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意思是说早晨起来,晚上睡下,都要想想,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生命。我想,如果没有古代先民对于人的生命美好的发现,就不会有这样的对于生命美好的爱惜,像一个爱清洁的人家,每天都窗明几净,开开心心地过生活。我们简单说,“人为万物之灵”有这样几个意思。一、人是宇宙的善意的创造。二、生命是生来美好、高贵、不可贬抑的。三、人在世的意义,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不负此生、不虚此生。四、无论如何艰难困顿,人生永不舍弃。
为什么讲唐诗要讲到这里呢?我们说唐诗里头有一个主要的声音,是说人在这个世界里要善待自己,要不负此生,不虚此生,这是我的一个直觉。我们从简单的常识讲,以诗仙李白为例子。李白,我常常想,中国文化中有李白这个词语,真是一个美妙的亮点。有点像美国文化里的自由女神,法兰西文化里的马赛曲。如果说别人尽十分气、十分才,即是尽气尽才的生命,而李白是尽二十分、三十分。根据我们的描述,李白一生,集书生、侠客、神仙、道士、公子、顽童、流浪汉、酒徒、诗人于一身,日本学者还说他是官方的间谍,超量付出了才与气。尽才尽气的表现,现代人的说法就是自由。自由有两种。一是积极自由,即充分实现自己生命的美好。二是消极自由,即不受外来力量的束缚。积极自由在李白身上,好像有光有热要燃烧,有不能自已的生命力。李白的消极自由表现在鄙弃权贵、笑傲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是中国知识人中,最能自尊自爱、最不受拘限的一个典型。李白,几乎成为真正的文人自爱的一个美好的理想。
杜甫是一个厚字,结实扎根在地上。他最后死在回中原的船上,伏在船上写诗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中国唐代诗学的两座主峰,一个是天的精神,一个是大地的精神,真实做人、积极用世,不管他们有没有建立了什么功业,他们的生命是活得有声有色、有光有热。他们对于他们的时代、社会,是尽心、尽气、尽才的,他们并没有从他们的时代得到什么,但是他们的时代却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伟大。
唐代第二线的大诗人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都是做人做事有担当,
有作为的。韩愈一生最精彩的是谏佛骨,苏东坡说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在举世滔滔的佞佛大潮中,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柳宗元一生最突出的是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被贬谪的后半生不屈身降志,又做出了影响深远的政绩。白居易最亮点的是领导了中唐的新乐府运动,“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让诗歌文学发生社会良心的作用,深刻影响了后世中国文学。李商隐与杜牧都是博学多识、才华盖世的士人,不仅仅是诗人。正是他们压抑的才华得不到实现,才成全了他们美丽的诗歌,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诗歌,正是他们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证明。所以我们可以说,唐代的第一流的诗人,个个都是要拿出自己生命的美好,要做一点事情,都是想要让自己的才智充分得到表现的。
有关唐诗学的一些关键词,譬如盛唐气象、兴寄风骨、诗赋取士、诗史精神、歌诗合为事而作、讽谏诗等,都指向刚健有为、向社会负责、以天下有道的关怀,做到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精神。这些关键词,正可以简明有力地代表唐诗的基本精神。我看唐代人对唐代人的诗歌评论,也是推崇尽气的精神。譬如盛唐诗人任华《寄李白》:“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可见我们不是无根据的。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高度概括了这种时代精神,表明:好诗是天意之所在,天意之肯定。这是一整个要好诗的时代。诗人最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是要让天下都成为美好的诗。
大家会问:你说的是盛唐精神,那么晚唐呢?不是都有点气脉衰败了吗?如果是跟盛唐比,晚唐是不够尽气了。但是不要忘记,晚唐诗人使尽才的生命精神突出出来了。到了晚唐,好诗才成为一种可以使人终身赴之、类似于宗教信仰一样的美好追求。王建说“惟有好诗名字出,倍教少年损心神”;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所以,从初盛唐尽气的生命到中晚唐尽才尽情的生命精神,其实仍然是善待生命、高扬人性美好,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文化精神的表现。如果没有中国文化的这个人性亮色的底子,就不会有唐诗的这种表现。所以,我认为唐诗背后有一个秘密,有一种很深的精神气质,就是尽气尽才的精神,就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集体意识。如果有谁敢说自己的生命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用中国文化的说法,我们就可以说他是得了唐诗的真精神。
唐诗是早晨,不是下午茶
现在我们来读读那些千年传诵的名句吧。我们看诗人动不动就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动不动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诗人动不动就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动不动就说“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我们发现唐诗的世界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迈得很。
初盛唐的人要是失恋了,痛苦了,说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就会哂然一笑,心情好起来了。要是暂时经过苦难,重新克服了困境,就会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就会对前途重新有希望。诗人要是曾经被打败,曾经受大挫折,后来又东山再起,拨云见雾,就会说:“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又重来!”心里充满自豪的感情。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就会有这样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唐人看不惯有些小人得势,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唐诗中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骂得很有力量,以历史时间作尺度,眼界十分开阔。
唐诗是可以提升人的人格,振作生命的活气的。读到不少唐诗,真的就是“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心花怒放的感觉。这也是我们喜欢唐诗的一个原因。所以,叶
嘉莹教授接着马一浮先生的话说,诗歌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不死的心灵。
唐诗中常常提到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因为唐诗主要是中国北方文化发展到极盛时期的诗,所以要写就写高山大河,所以宋词多半是小桥流水,唐诗多半是高山大河。中国文学写高山大河写得最好的作品,我敢说至今没有超过唐诗的。比如“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豪情雄壮,比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比如“白日依山尽”“大漠孤烟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比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都力量充沛得很,生命强健得很。长江、黄河、高山、大川、太阳、月亮,唐诗就是想来一个惊天动地,就是想贯通宇宙生命之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这个风烟,大气得不得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天姥连天向天横”,这个“上青天”、“向天横”都是直上直下将人的生命与宇宙生命相贯通。盛唐诗人、宰相张说大书诗人王湾的诗于政事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正是代表唐人的审美意识:天地之大美、自然之伟观———黎明、春天、新年,一齐来到人间,使人间成为美好的存在。“生”字、“入”字,热情奔放,是生命化的大自然。天行健,生命刚健、积极有为,迎向清新与博大。 有些看起来很平常、很安静的诗,也有一种有天有地、贯通宇宙的元气之美。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个“水穷处”,通往那个“云起时”,都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气脉。“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青未了”三个字,不正是生生不息的春色天边无际地流淌么?有一个诗人有一天晚上突然睡不着觉了,找不到原因,只觉得身子很暖和,原来经过了一个冬天,地气开始回暖了,于是他写诗说“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你们看,诗人的生命节奏,感通着宇宙的生命节奏。老杜有一句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后代的诗人特别喜欢。那是安史之乱后黑暗的唐朝社会,一个无月的黑夜,诗人忧心如焚,彻夜不眠,忽然,窗外那黑黝黝的山嘴里,一下子吐出了一轮晶莹的明月,楼外的水池,月色之中,也波光粼粼,明亮起来了,诗人的心境,也由忧苦而惊喜,而充满了对天意的默默的感动。杜甫有一首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里的文字,小孩子都懂得,平凡得不得了,但是读起来舒服极了,通透极了,有一种生命与宇宙透气的感觉。杜甫还有一首绝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一种生意盎然之美,一种随处生春之美,读久了就觉得生命很亮丽,很新鲜活泼有力。 有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些感伤的诗,实际上骨子里生命的力量依然充沛得很。比如柳宗元的《寒江独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么,是不是宇宙就死掉了呢?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越是雪大风寒,越是千山万径,越显得那个钓鱼的渔翁,生命力十分强健。又如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听起来诗人好感伤呀,怜香惜玉的一个样子,但你没有读懂。你想一下诗人半夜里被风雨声惊醒,但清晨又是一个好天气,又是一个春光明媚,他也又是一个好心情,躺在被窝里,听叽叽喳喳鸟儿窗前啼叫,阳光透过窗格儿满满地洒进来,好不开心!那些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总会过去,而人类社会,宇宙自然,正是这样,在风风雨雨中,花开花落中,永恒地往前生长,往前发展,任何东西也阻挡不了生命的生长。小小的一首唐诗,一共才不过二十个字,说的竟然是这样有益于人生,有益于生命的道理,敞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无限的世界,你能说唐诗不是一个不死的心灵么?唐诗难道不正是这样表达了中国文化青春少年的梦么?唐诗是早晨,是少年,不是下午茶。下午茶的精神是反省的、回味的、沉思的、分析式的,要不停想问题的,而早晨是不提问题的,不分析的,不反省的,早晨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清新的样子,是神采飞扬。我们要让我们的民族在千年长途的风霜满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风尘仆仆中,有做梦的机会,那么,就让我们的下一代多读唐诗吧!
唐诗中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生命精神,不仅来自国力、开放等时代气象,而且来自
开明、先进的政治文化:即科举、尚贤、纳谏。“进士致身卿相为社会心理群趋之鹄的”,这跟科举考试有很大的关系,跟汉魏以来中国古代知识人的地位大幅度上升有很大的关系,跟全社会崇尚诗歌、崇尚人文、崇尚美有很大的关系,跟唐代的国力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之象。只有这样的时代,才会有尽气的精神突出表现,只有社会上有一种尽理尽心的气象,文学上才会有尽才尽气的表现。
我们今天似乎特别缺少英雄主义了,特别缺少的是生命的真实力量了。这跟我们对人性的看法有关。现代以来,科学主义将人性不当回事,以为只不过是DNA的合成,可以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现在甚至还有了譬如百忧解这样的医学成果了。科学的傲慢,加上消费主义的物化浪潮,人性这个东西,要么是零散化,成为没有理性构架、没有主心骨、没有人格意识的拼贴;要么是空洞化,成为没有真实内容、真实需求的虚无主义;要么是幽暗化了,成为一团人欲物欲;要么游戏化,成为一种商业性大众化的表演。现代性主张人是经济动物,是潜意识盲动与升华,是宇宙中的过客。这些问题很大,我今天不可能讨论现代思想的利弊,但我们对于现代思想的反思与怀疑,也成为我们读唐诗的一个背景,使我们懂得珍惜,懂得引申发扬。
人心与人心的照面
依中国文化的古老观念,人心与人心不是隔绝不通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也。无邪就是诚,就是人性与人性的照面。心与心之间,被巧语、算计、利害、物欲等隔开,都是不诚。孔子说“兴于诗”,就是以诗歌来开发人性人心的根本。孔子又说:不读周南召南,犹正墙面而立。一个人对着墙面而立,就是隔,就是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孔子主张的仁,就是人心与人心的相通。尽心尽情的精神,就是人心与人心的相通、人性与人性的照面。这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基石,也成为中国文化千年来的一个精神祈向。
我观看唐代的音乐俑、舞蹈俑,有一个感觉,他们都非常投入、非常用心。表情动态,简简单单,却有一种各自入神的空气,好像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沉浸在当下的音乐心情之中。这不像西方的交响乐,那样的理性、复杂、客观、冷静。这表明,唐人对于艺术的创造、对于诗歌的生活,有一种宗教式的虔敬,这就是对自己生命创造的尽心。
白居易的诗歌说:“以心感人人心归。”是说只要人与人之间心心相通,就是天下富有人心的世界。李白的诗歌说:“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是说人心与人心相通,就像明月那样明白、纯朴,没有一点杂质。唐诗正是表达了这个梦。
以友情为例,中国文化非常重友情。友情是朋友之间尽心尽情的表现,不以理为原则,也不受其他外在的因素左右。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是表达朋友之情的唐诗名篇,非常质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饮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河,世事两茫茫。 我每次读这首诗,都觉得这里头的感情,就像好酒一样,味长而美。古人评这首诗:“语语从肺腑流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真是写得掏心掏肺的。第一句“人生不相见”五个字,朴素得不得了,像聊天拉家常,又厚实得不得了。在茫茫宇宙背景中,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聚散,太不容易了。“今夕”两句,如歌如叹,又随意又深情。“少壮”四句,全是老友重逢的普通人情。“惊呼”两字,写得神情活现,一片童真,一点都没有主客的隔阂。“昔别”四句,场面气氛非常真切,我们今天读来,就像我们的老同学的子女,在叫我们一声伯伯叔
叔的时候,我们忽然就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人生的短暂。“怡然”这两个字,何等的真诚,何等的古道!老辈与小辈之间,再也没有客气。接下来就是酒浆、春韭、黄粱饭,就是比十觞还要浓、穿过万水千山的情义。自从背了这首诗,我特别喜欢春天里江南的韭菜,很肥厚好吃。但是,我知道,唐代的春韭已经吃完,滋味已经不能与杜甫那时的相比了。 再看杜甫的另一首写乱世回家的小诗: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唏。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诗人杜甫从千里之外的豺狼世界,终于逃脱出来,终于到家了,那黄昏的晚霞、村头的日脚,柴门的喜鹊,都充满了真切动人的人性世界回归的意味。妻子见到亲人,又是惊叹,又是伤心落泪。更重要的是,左邻四舍,也都爬满了墙头,一起感叹唏嘘,一起伤心落泪,共同分享此时此刻人伦的歆幸。按现代社会的观念来讲,这关你邻居什么事?他们看什么呀?但是依中国文化的观念,人心与人心是相通的,人性与人性是照面的。杜甫一家乱世偶然生聚的欢乐与幸福,不止是杜甫一家的事情,而是村子里大家的事情,是天下人痛痒相关的欢乐与幸福。
这首诗最后两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把夫妻的相聚之美妙,写得胜过神仙的遇合。我再没有看到诗歌里写夫妻相聚写得比这更好的了。这里不仅有诗人对女性的在情在义,不仅有对于在艰难人生挣扎中尝尽苦味的女性的体贴,而且写出了苦尽之后的夫妇间相濡以沫的温馨。
唐诗是天才情种必读书
唐诗一提起女性,就有一种多情多义,就有一种温馨体贴。唐诗绝不是大男子主义,也绝不是轻薄浪子。常常有一种多情多义的心灵,常存一种对女性的同情爱慕关心思念的心灵,就是富于人性优美的心灵。唐诗就是这样充满着人情味。
再以唐诗写女性为例。唐诗一提起女性,就有一种多情多义,就有一种温馨体贴。唐诗绝不是大男子主义,也绝不是轻薄浪子。有些现代人,自以为进步文明,拿工商社会的娼妓跟唐宋社会的歌妓相提并论,因而鄙视中国古代写女性的诗歌。其实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对女性的奴役和压迫,在这个问题上,并不能证明工商社会就比农业社会高明,也不能证明农业社会比工商社会高明,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不能因为这种奴役和压迫现实的存在,因此就来抹杀文学的独立、历史的、正面的价值,似乎文学只不过是“反映”而已。其实,文学又何尝不是一种“抵抗”、一种“创造”呢?从唐代举子“春风得意”的欢欣,到宋代词家“浅斟低唱”的自觉,既是抵抗政治压力的心理补偿,又是区别于名缰利锁的自由人生的觉醒。女性与山水,乃是千年来中国诗人在专制制度下舒展精神自由的两大乐土!而唐诗的骨子里是尊重女性的。大家都知道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癰名”,那其实是最无奈的自嘲:“才人不得见重于时之意,读来但见其傲兀不平之志”。杜牧尽管是风流倜傥的才人,也曾经与一位女子深宵话别,难分难舍,写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样深情的诗句,这哪里是后代的浮艳轻佻之作能比得上的!
写闺妇的诗我最喜欢王昌龄的名篇:“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将夫婿觅封侯。”写少妇的怀春,替女性唱出情感饥渴与心灵苦闷的心声。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是唐诗善于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说话,哪里会将女性的基本幸福,看得比封侯还要重要?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当她刚与梦中的辽西男人相会,就被一阵黄莺的叫声吵醒。思妇的心思情绪,当下可感。古人称
这样的诗歌,真是一片神行。诗人的心,思妇的心,远方辽西男人的心,都连在一起,唐诗就是这样一个心心相通的世界。还有一首七绝,记不清是哪一位诗人写的了。“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枝开。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因何入得来?”在一个春天的清晨,忽然庭前梅花开花了。白玉堂的那个少女看在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感动,问了一个很痴呆气很女孩子气的问题:我女儿家的门一道一道关得好好的,你这个春色究竟是从哪里进来的?这少女怀春之心,诗人写之何其美好。这里共同精彩的是唐诗对于女性的心理竟如此体贴入微!所以这首诗听起来好像已经不是一位男性诗人写的,而仿佛是一位女子在那里自言自语。李白的名篇《玉阶怨》也是如此,“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一个女子深夜难眠,站在户外看月亮看了好久,一直到寒露侵身,回到屋里还是睡不着,还是隔着水晶帘望月,那一幅眼神,真是写活了,有好多好多的心情意思,都在那玲珑望秋月的眼神里面。唐诗对于女性的同情、关切、体贴、理解,也都由这一眼神写活了。我们今天一读到这首诗,就会分明感觉到这个女性的心情,甚至她的神情动态,一千多年过去了,印象依然如此新鲜,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所以说唐诗是不死的心灵,是永远的不麻木、永远的感动,永远的人心与人心的相通。
唐诗写女性的名篇多得说不完。我们再回到杜甫,对远在长安月夜中的妻子的思念:“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青辉玉臂寒。何时倚双幌,双照泪痕干。”你看他对妻子独自寂寞的设身处地的同情,对美丽的妻子在月光中独自寂寞忧伤的想像,都是那样的温情美好。“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贫困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表达诗人对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隔壁老妇人的同情心、平等心、尊重心,以及在艰难人生中温厚的人情美。想一想我们现代人,对于老人,对于社会上的弱者,对于悲苦无告者,有没有这样的同情心?我们看李白是那样一个有公子气、飞扬跋扈的诗人,但是他在安徽时住在一个老太婆家里:“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渐漂母,三谢不能餐。”千金散尽的诗人一下子变得那样迟疑、那样小心翼翼,全失平时的豪气。在艰苦的农家面前,诗人是完全平等的,他的心就像月光那样的清朗温情。
李商隐的那些神秘的无题诗,中间总有美丽而多情的女子面影在晃动。李商隐写给妻子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总有一种唱叹生情、一种低回反复、一种绻缱缠绵。总之,诗人无限温情的心,流注于亲人的心,超越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琵琶女为什么要有两次演奏呢?一次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次是“凄凄不似向前声”。为什么第二次结束的时候是“满座重闻皆掩泣”?因为第一次演奏是技术的、技巧的;而第二次则是心灵的,是白居易作词、琵琶女演奏,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交流。如果没有这第二次的演奏,《琵琶行》就没有太大价值了。《长恨歌》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君王回看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一个句子呈示了一幅对比强烈的画面;一边是代表战争、代表权力、代表无情的历史的一头高大的骏马,而另一边是代表美、代表感性、代表柔情与弱者的蛾眉。我们会想到那个“江州司马春衫湿”的诗人,真的是一个大情种。而唐诗,正是属于情种的诗,毫无疑问,唐诗是天才情种必读书,常常有一种多情多义的心灵,常存一种对女性的同情爱慕关心思念的心灵,就是富于人性优美的心灵。中国文化中说大地的气质是女性气质,大地之气温暖地润泽万物,唐诗就是这样充满着阴阳交感的人情味,杨玉环虽然死了,唐明皇虽然死了,白乐天虽然也死了,但是那种宛转蛾眉的美却没有死,天长地久的绵绵长恨没有死,永远感动着后代,超越了战争与暴力,也超越了历史与政治。永远的痴男怨女的性情天地,就是生生不息的不死的心灵。
打开唐诗奥秘的钥匙
《春江花月夜》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奇迹。诗人张若虚仅以一首作品,跻身于文学大家的行列。闻一多称“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都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这首名诗隐藏着一个大的秘密,谁破译了这个秘密,谁就掌握了打开唐诗奥秘的钥匙。
现代社会,是一个人心与人心隔阂不通的世界。我有一天看了女儿买的几米的《地下铁》,也觉得好,有点唐诗的味道。你看那个小女孩,那样的瘦弱,背着那样大的书包,在空荡荡的地铁里走着,没有人理她。她使我想起唐代诗人在现世的化身。那样的敏感,那样的多情。我想起台湾的新儒家徐复观先生在日本时,也写过地铁。他说人在地铁有两个特点,一是自己本来有目的,却被人推着往目的走去。二是地铁车厢里,本来是人与人距离最近的地方,却又是人与人离得最远的地方。所以,“地铁”可以说是现代社会人心与人心不相通的一个空间象征。所以我讲唐诗的好,总是要对现代生活有一点回应。在现代社会中保留一点唐诗精神,不是风花雪月,不是语言艺术,而是回到唐人的梦,回到可以通而不隔的心,从爱女性、爱小孩、爱老人、爱孤苦无告者做起,人人都关心他人,人人都有意去点点滴滴地营造仁义社会开始做起。
所以,结论是:尽才尽气、尽心尽情,正是唐诗整幅的特点。现在,有没有一首诗歌,可以把我上面所说的两个特点集中结合在一起,让我们读了它,就直观地理解到唐诗的美好呢?如果让我找一首,那就是《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奇迹。晚清的王运就感叹:“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诗人张若虚仅以一首作品,跻身于文学大家的行列,这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是相当罕见的。更重要的是这首诗解说的困难。闻一多称“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都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这首名诗隐藏着一个大的秘密,谁破译了这个秘密,谁就掌握了打开唐诗奥秘的钥匙。破译这个秘密的方法说来也很普通,人人都能接受。就像数学解题一样,有这样几项条件:
全诗由九首七言绝句组成(每四句一换韵);九首可分为上四首、下五首两个部分;春、江、花、月、夜五字中,月字最重要。天上的月与人间的月,正是划分上下两部分的依据;第一部分:宇宙中的月亮。月代表着永恒超越的美;第二部分:人心中的月亮。月代表着永恒普遍的爱;秘密:表面上看,全诗通过月亮的流行,将上下两部分组成一有机联系的整体,但是深层的精神内容,却是一种类似诗化的信仰:人心与自然的一幅大和谐,人性与宇宙本性的相互成全。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海天地的宇宙图式)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芳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沙白看不见。(无限透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有限宇宙无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永恒的美、永恒的爱美之心)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思妇代表爱心)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拂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月光从女子心波流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爱心)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忽西斜。(珍惜有限人生)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爱心的无限辐射)(《春江花月夜》)上半部分,那一波一波歌唱般的旋律与长卷般的春江月夜图,不仅呈现了月光的灵性、透明、美丽,更表现了春江月夜之美的神秘、永恒、无限。可是,我们面对那样的美,是几乎有些失望了。她几乎是那样的一种遥远仙界的事物,几乎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美丽。因为人生是多么有限、有缺点呀!然而戏剧性的转折发生了,下半部分开始,月光不再是那样空灵了,月光对人间有了流连顾念,月
光从思妇的心波里脉脉流出:同样的万千情意、同样的纯洁无玷。尤其是诗的结尾,春尽、月沉,当黑夜与无边的海雾来临,在夜的深处,依然有月光如眸,向着迢迢远方之路凝眺,依然有月色脉脉,摇曳于江边树影中不胜温情,表达千古如斯的希望,与永不放弃的等待。这一份希望与不放弃,正是一种诗化的信仰表达。这一信仰的核心,即是人生虽有限却可以无限的哲思与爱心。其实闻一多早就极有识见地指出:“这首诗有强烈的宇宙意识,有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不仅是“少年式的憧憬”,更是中国古老的文化精神在盛唐来临之际焕发出来的年轻的生命光华,是诗歌传统、儒家经典信念、佛家色空意境和民间文化集为一身,借诗人张若虚之手弹出的一声妙响。 唐诗是“以山水为教堂,以文字为智珠”。由此诗可以看出,珍视人间的美好,成全宇宙的大美,礼赞生命,礼赞自然,尽气尽才的精神,也是尽心尽情的精神,同时,心气与才情,又有着超越的根据,人心与自然同一美好、同一无限、同一充满无限美好的希望。这正是唐诗中跃动的人文精神。 回到开头我引的那段禅宗语录。其实我是误读了禅宗的话语了。“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禅宗的语境里,“时人”只不过是俗人的称呼而已。这是说一般世俗的人所见的世界,只是假象,只是幻影空花而已。我真的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爱文学、爱唐诗的人,只不过是一些溺于幻影空花的人、做梦的人。但人生如此短,不做梦岂不更短;人生如此苦,不做梦岂不更苦?做梦岂不是为了我们活得更好么?那么,从世间法看,唐诗虽然是空花幻影,却是精神价值之花,却是民族文化之不朽的瑰宝,值得世世代代珍视。禅家的高人,或当不责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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