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国/摄
雪峰山记
文/张雄文
一
雪峰山以其磅礴险峭横空南国,居湖南第一山。
像浩渺大洋卷起的重重巨澜,它从湘西南靠广西的地界耸峙而出,往湘东北席卷而前,吞州没府,咆哮奔涌,绵亘七百余里。邵阳、娄底、怀化、益阳等四个地级市的广袤大地都湿漉漉浸泡于波峰层浪间,属于邵阳的洞口、隆回,隶属怀化的溆浦、洪江、通道等地更在旋涡中心,像一头头庞然而惊恐的巨兽俯仰挣扎。
如果以航拍的角度与速度俯瞰雪峰山,座座拔地而耸的陡峰便将迅疾扑面而来,峰峦积雪的尖顶贴上了鼻尖;一波波由松树、楠树、杉树、椴树和银杏等乔木或灌木凝聚的葱绿,瀑布般冲刷尽眼底尘埃,将人带入远古的原生态梦境;资水、沅水、溆水和渠水等无数条河流澄碧如练,悠然缠绕峰峦间,又乳色轻纱般飘过眼帘;断崖深壑间偶尔闪过的吊脚楼村寨或独户木板青瓦屋,令人骤然想起避世而居,时常“带月荷锄归”的陶渊明和他笔下的桃花源……
当代诗人柴棚曾描绘雪峰山的瑰丽与秀雅: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雪峰山的清晨,每片绿都是新的\穿透肺腑\因为你在那里。跟随着微光\雾霭中,我想说\你是我的雪峰\我要把每一片云雾制成诗传奇\暗中触到竹的内心\用纯银的嗓音,笼住\你的青翠。
事实上,深沟叠嶂的雪峰山,远没有诗人眼中的浪漫与温情,没有公路、铁路与高铁,唯有深谷悬崖与云间鸟道的时代尤为如此。盘曲于湖南地图上的这片深褐色山峦,是湘楚大地的“青藏高原”,地理教科书上称为中国二三级阶梯分界线之一,海拔最高处主峰苏宝顶达1934米。大山莽莽苍苍,逶迤延展,犹如佛祖一只巨掌将湘东大地与湘西、贵州、云南冷然隔开,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千百年来被视为“滇黔门户、全楚咽喉”。或许,李白《蜀道难》中“危乎高哉”的描摹更适合于雪峰山:“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8月25日,两广总督林则徐走进了雪峰山。长空赤日如火,热浪却丝毫未曾渗入层峦深处的茶马古道。古道上苔痕斑驳,偶尔才漏下几片日影。林则徐弃轿惴惴而行,从隆回一路穿山九十里,到溆浦时,双腿兀自发软,额头汗渍涔涔。这汗水生于深山老树浓荫处,与当空的烈日无关。当晚,他就着孤馆青灯,研墨濡笔,展开随身日记,似乎犹自惊悸地感慨道:“是日自卯至酉行九十里,皆傍高涯而临深涧,路窄如线,其危险倍于滇、黔道上。”
我老家所在的娄底辖下小城冷水江,虽已是雪峰山余脉,却也沉浮于呼啸翻滚的层浪间,留下了刺破云天的大乘山、祖师岭、锡矿山与其余名号各异的大小山峰。念大学前,我没离开过冷水江一步。儿时的我常站在半山腰的老宅前,对着四面起伏的群山与遮蔽天日的林海发呆:什么时候能爬过山峰,瞧瞧山那边另一个世界呢?
其时,村里唯一真正去过山外的人只有二爷爷,也就是爷爷的二兄。民国早年,年轻的他胆气壮,受雇宝庆府(今邵阳)的东家贩运砂罐等货物,专跑汉口码头。他划着逼仄的毛板船从村口的麻溪河上资水,过益阳,下洞庭,出长江,说不尽的曲曲弯弯与和险滩骇浪,一个来回需数月到半年时光,却有大半路程在雪峰山群峦间盘桓,二爷爷似乎成了总走不出母亲视线的婴孩。
雪峰山不仅隔阻祖父辈乡邻们闯荡山外世界的路,还阻过开国大将粟裕的归程。
1951年,少年时便坐一叶扁舟离开雪峰山深处家乡会同的粟裕遥望西天云霞,第一次动了回乡看看的念头。当年,他顺沅水过洪江、黔阳、辰溪、泸溪、沅陵、桃源到常德,水中始终倒映两岸雪峰山的峭拔层峰。后来,他又辗转奔汉口,转南昌,上井冈乃至驰骋于大江南北,二十五年不曾亲近过雪峰山。然而,听说从邵阳走陆路翻越雪峰山,仍是千折百回的羊肠古道,“道阻且长”,山间还盘踞尚未肃清的土匪,若成行,须有一个加强连保护,从来低调的粟裕瞬间打消了回家的想法。此后多年,因种种缘故,他再也不曾回过大山,踏上梦魂相牵的乡土。
二
雪峰山不止“峨峨聚集青冥中”,雄阔而险峻,更因两千多年前屈原的踽踽独行与吟哦而沉淀厚重的文化底蕴。山峦间的岩石、峭壁、古木、枯藤、山岚、溪流、村寨,似乎都依旧回荡着那些不朽诗篇,散溢久远醇厚的文化气息。
屈原生活的时代,雪峰山被称为“昆仑山”,他在《天问》中便发出“昆仑县圃,其凥安在”的旷世疑问。屈原之后,这座大山随走马灯似的朝代更替,先后被冠名为“会稽山”“楚山”“梅山”。民国开始,才换了更与《楚辞》中诗意切合的大名,定号为雪峰山。
公元前295年初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被楚顷襄王放逐黔中郡。孤舟载着他泉涌般的愁绪缓缓而行,顺汉水南下,渡长江,入洞庭,溯沅水。澄碧沅水之上,孤舟摇晃蹀躞,逆水吃力而进,屈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的叹息也叩击着水面。深邃的山峰四面压来,越来越陡峻,舟随水绕山而盘桓,渐渐靠近人烟稀落的黔中郡,他的忧思也愈加沉重。
又一个清晨,霞光被一缕缕升腾的瘴气阻隔,屈原沿沅水朝东南而行,转入更为曲弯的溆水,终于踏入这场流放的终极目的地——溆浦。他驰骋着目光,急切而好奇地朝两岸张望,心也随之揪得更紧。只见“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一路上,满眼都是悬崖绝壁,幽沟深壑,古木阴翳,葛藤缠绕,人迹罕见,不时有猿猴凄厉鸣叫从深林间阵阵传来。才一会儿工夫,天气忽晴忽雨,甚或残春时节里阴云骤至,冰雹倏然而起,一块块狠狠砸落下来,将谷底咆哮的水面砸出短暂深窝,溅起了漫天水珠。
艄公急忙撑船靠向岸边一株倾覆于水面的古樟下躲避,屈原已一身湿透,峨冠慌乱间掉落于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潮湿的双眼。一声接一声的猿啼声中,他恍惚而迷茫,不知身处何地:“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稍稍平静下来,他仰望着四周耸入云端的山峰,闷然发呆,知道自己的余生或许只能与这些高山深谷为伴,幽居独处,而楚国国都曾经的繁华与喧嚷,或许将永远与自己别离了:“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岁月之流或激荡或舒缓,匆匆淌过两千多年后,我从泛黄的典籍册页里得以知晓,屈原并未屈服于雪峰山的千峰万壑,也未屈服于这里的蛮荒幽僻,而是“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宁肯“固将愁苦而终穷”,继续固守他高洁的志向和情怀。
屈原在大山深处一呆就是至少九年。他爬过了那些令人望而寒怯的山山岭岭,游历了悬崖或者渡口边稀落的村寨、市镇与军营,给雪峰山留下了“溆水屈儃 ”“芦潭渔唱”“三闾滩”“鹿鸣山”“明月洞”等遗迹,将原本的荒岭或野渡烙上了文化的印痕。他也见识了“信鬼而好祠”,盛行“巫傩文化”的雪峰山原始祭祀和傩戏节目。这些诸如“游船送瘟”“独脚云霄”一类的节目,至今还活在他足迹到过的深山乡间。每到年节,樟木或丁香做的傩面具,便在鼓点与爆竹声里翩然而舞,或唱后叹,或喜或悲,一如他见过的当年。
“诗穷而后工”。屈原被发墨面,一路愁苦行吟,将雪峰山的方言、地方戏、壁画与山歌一一融入自己对家国的眷顾和忧虑,吟成了《山鬼》《桔颂》《国殇》等如恒星般璀璨的篇章,使这块流放之地熠然生辉,成为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楚辞》的故乡。其中一句“入溆浦余儃佪兮”的哀叹,还使蛮荒之地有了文绉绉的“溆浦”之名,千百年来未曾更易。屈原不幸,却是溆浦之大幸,也是雪峰山之大幸。
被贬入雪峰山深处,踏着屈原足迹迤逦而来的还有唐代“诗家夫子”王昌龄。
唐玄宗天宝七年(748年)春日,年近六旬的江宁(今南京江宁区)县丞王昌龄得罪于人,被污以“不护细行”,贬谪到千里外的龙标(今怀化洪江市黔城镇)任县尉。远在扬州的挚友李白第二年才得知消息,牵挂不已,援笔写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从江宁富庶之地,陡入蛮荒的雪峰山群峰间,时常与闲云野鹤为伴,倒似乎没有屈原的彷徨与李白的愁绪。他一呆就是七八年,勤于政事,为政以宽,待人以和,深得山间百姓之心。公务之暇,他也饮酒赋诗,面对群山浅吟低唱。在沅水与巫水交汇处,他筑叠巧思,建造了一座芙蓉楼,以为闲暇时宴宾送客之地。芙蓉楼北廓临江,依林踞阜,飞檐卷垛,储蓄淡雅,一时成为文人雅士汇集之所。为传承与振兴屈原去后的文脉,王昌龄还费尽心力修建了龙标书院。琅琅书声渐渐盖过了乌啼猿鸣,雪峰山的文气又开始馥郁,也去除了些许久居头顶的“蛮”名。多年后,雪峰山子弟魏源、蔡锷、向警予、粟裕等人便从这股漫腾的文气中冉冉而出,走向了全国。
雁寄鸿书,鱼传尺素,王昌龄收到了众多远方亲友的关切,难以一一回复,便借一次在芙蓉楼送别辛渐的机会,写诗作答:“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自然也是写给李白的:“我的为人就像那晶莹剔透的一块冰,装在洁白的玉壶之中。”他是说,自己永远不会因遭贬而改变玉洁冰清的节操。
处江湖之远的龙标乃至雪峰山,因有了被贬的王昌龄,又有了别样的风景和魅力,令无数人流连仰止,也让我无数次离开后又重返故乡,久久沉迷其间。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雪峰山记》)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株洲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出版《名将粟裕珍闻录》《潮卷南海》《燕啄红土地》《白帝,赤帝》等书四百余万字。曾获冰心散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散文奖等多种奖项。